如果说历史是一条奔流的长河,那么博物馆便是一个个汇聚文明碎片的澄澈潭湾。漫步在北莱茵各地的博物馆与古遗址之间,我总觉得自己正踏在一种“复调的时空”上:既听得见古代罗马军团行进时铠甲撞击的回音,也感受到现代德国社会对这一段历史所怀抱的尊重与反思。这种跨越两千年的“文明对话”,在博物馆展厅中悄然展开。

古罗马的鼎盛时期距今已有两千余年。但在整个欧洲、北非和近东地区,今天仍然可以找到这个古代最大、最强帝国的遗迹。德国也不例外。上世纪90年代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曾经在波恩、科隆、特里尔等地,探访过罗马人留下的很多遗迹。在科隆,位于大教堂旁边的罗马-日耳曼博物馆(Das Römisch-Germanische Museum)是有关罗马人在日耳曼尼亚历史上的最大博物馆之一。博物馆建在古罗马城市别墅的旧址上,主要展品有古罗马地板镶嵌细工画等,其中最有名的是所谓的“狄俄尼索斯”(Dionysus-Mosaik)。在科隆大教堂中心广场(Domshof)的停车场,我曾参观过一座罗马房屋的地基和一个罗马酒窖。此外还有诸多罗马遗迹遍布在科隆全城:如原为古城墙一部分的罗马塔以及罗马的下水道和喷泉遗迹。在特里尔,我参观过著名的尼格拉门(Porta Nigra)——罗马时的城门之一,还有可以追溯到公元4世纪、令人印象深刻的凯撒温泉遗迹——据说这是罗马以外最大的罗马浴场,以及那里的圆形剧场、皇宫和古罗马桥。记得多年前我去亚琛(Aachen)拜访杜塞尔多夫大学前董事长腊碧士(Alfons Labisch, 1946-)教授,他指着一条笔直的公路,告诉我这是通往罗马的道路。因为罗马人总是直来直往:他们希望不绕弯路就能到达目的地。今天,在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以下简称:北威州)仍有许多道路沿用古罗马的道路,它们往往是笔直的,没有大的坡度,路标醒目,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休息站,包括可以换马的驿站。这些古代的遗迹每每让我“发思古之幽情”,并且惊叹于人类古代文明的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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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道路之外,还有许多罗马的东西依然为我们今日所用,而我们却不知道它们可以追溯到罗马时代,例如:葡萄酒、灌溉系统、淡水系统以及公共秩序、公共卫生、公共教育等等。在现代军队中,将军队组织成独立运作的军团(Legionen),对部队兵力的使用;而建筑物之所以具有美学特征我们认为是基于罗马人的比例学等等。其实在西欧,随着工业化的发展,直到近代以后,才在许多方面摆脱了罗马帝国的影响。即便如此,直到19世纪初,人们依然会用“罗马人做得更好”来否定现代社会的成就。

20213月至7月(后来延长到9月)在波恩的莱茵兰地区协会—波恩莱茵兰博物馆(LVR-Landes Museum Bonn)举办过题为“高科技的罗马人”(High Tech Römer)的展览。在寄给我的电子邀请函上写着:我们的展览向罗马时期发展出来的卓越技术、设备和日常生活现象致敬。参观者可以了解罗马人如何建造革命性的卫生设施,如何发明混凝土使建筑物风吹日晒2000年而不倒,以及如何开发历史上第一个地暖系统。游客可以亲身体验罗马的古代发明:让水向上流动或如何建造一座桥梁。由于当时还在疫情期间,我自然不能前往,感到非常遗憾。

莱茵兰地区协会克桑滕罗马人博物馆(LVR-Römer Museum Xanten)位于克桑滕考古公园(Archäologischer Park Xanten, APX)内。我们除了看了各种新建的建筑外,还参观了罗马博物馆大楼,是在大型浴场的前厅(Thermarum)的地基之上建造的,其目的是将罗马遗迹尽可能陈列在它们被发现的位置。博物馆本身也是一个保护性建筑,用于保护地下室中清晰可见的在前厅挖掘出的地基。罗马历史学家塔西陀(Publius Cornelius Tacitus, c. 58-c. 120)在《日耳曼尼亚志》(Germania)中,曾生动描绘了罗马帝国时代各种各样的日耳曼部族,他除了盛赞日耳曼女子的贞洁以外,对日耳曼人并没有太多的褒扬之词。他认为,日耳曼人一定是这一地区的原住民,而不是从别的地方迁徙来的移民,因为“即便撇开这茫茫大海的风波之险不谈,又有谁愿意离开这亚细亚、阿非利加或者意大利而迁居到那景物荒凉、风光凄厉的日耳曼尼亚去呢?除非那是他的故乡。”(《日耳曼尼亚志》,塔西佗著,马雍、傅正元译《阿古利可拉传·日耳曼尼亚志》,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56页)其实古代文字资料中提到的日耳曼部落群常常是具有历时性的,也就是说并非都同时存在,有些还合并成了更大的部落群。很多文字记载的部落领地边界无法通过出土文献来予以证明。考古学家所能做到的是,根据地区相似性,如根据居住地和房屋形式或日常用品,对各个群体进行分类。据此,原住民在文化上可分为:北海日耳曼部落、莱茵河·威悉河日耳曼部落或易北河日耳曼部落。

这里原是一座名为“乌尔皮雅·特莱雅那皇帝的殖民地”(Colonia Ulpia Traiana)的罗马城市,简称“科隆尼亚”。此地在当时显然是属于莱茵河西岸的“罗马的日耳曼尼亚”,而东岸尚未被划入罗马帝国,被称作“大日耳曼尼亚”。凯撒在《高卢战记》中使用了 “日耳曼部落”一词来指代居住在莱茵河以东地区以及北海、波罗的海、维斯瓦河和多瑙河之间的许多民族,包括西哥特人、阿勒曼尼人、撒克逊人、盎格鲁人、巴伐利亚人和法兰克人,以及许多其他日耳曼部落,共计约七十多个之多!在当时这些所谓的“日耳曼”族群并没有一个共同的国家,而是根据各自的部落族群来确定自己的身份,并经常相互之间发动战争。

今日的克桑滕是一座位于乡间的田园城市,而在古罗马时期,则是罗马在日耳曼行省中最大的几个都会之一。在科隆尼亚繁荣时期,超过一万名男性、女性和儿童在这座罗马城市中生活。博物馆所展示的是这些罗马人留下的痕迹,从中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在帝国北部的生活情景,而离这里不远处就是当时罗马帝国的城墙(Limes)了。


鉴于罗马人在许多方面都非常先进,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在罗马人离开后,许多文明成就都湮没无闻了呢?原因之一可能是,罗马帝国灭亡后,突然出现了许多小帝国——他们已经没有一个整体的帝国机构,而是一种马赛克式的拼凑。在某种程度上,包括法兰克人在内的部落缺乏管理前罗马帝国领土的总体组织和机构,陷入“蛮族”统治下的罗马城市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这些基础设施,也不知道如何保护、维护和继续使用水渠、雕像和石屋。因此,许多建筑年久失修,罗马城市文化在许多地方消失了。

罗马时代结束之后,法兰克人主要在旧城之外的独立农舍和小村庄定居。然而,他们的文化仍然受到罗马人的影响。罗马的文化,特别是展示罗马人在此地的军事活动和经济生活的考古实物和图片,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罗马人博物馆,包括罗马城墙在内的遗址,2005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鉴于博物馆参观人数较多,考古公园中本来设有一处“罗马人餐厅”,但因疫情期间很少有来参观的游客,所以餐厅停业了,至今没有恢复。我们知道,罗马人痴迷于美食。上层阶级追求高雅精致的享受,因而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了大宗的食品贸易。此外,罗马社会的基础是土地和奴隶的所有权,粮食生产也是上层阶级体面的赚钱方式。西班牙、法国南部和北非被改造成巨大的农业生产基地,旨在将产品分销到整个帝国。罗马人将谷物、葡萄酒和食用油的生产方法传播到整个欧洲,从而创造出一种类似的口味。在食品方面,罗马人热衷于尝试,从最偏远的地区引进新植物,并在整个帝国种植。卢卡勒斯(Lucius Licinius Lucullus, 117 BC-56 BC)等伟大的将军今天主要因他们对植物的引入而闻名。罗马人不仅将葡萄栽培带到了北方和日耳曼省份,还带来了大约50种有用的植物——我们今天仍在享用这些植物。我在特里尔曾“品尝”过一次罗马餐,其中最具特色的一道就是在橄榄和蔬菜的沙拉拼盘中倒入红葡萄酒,橄榄果的香气、沙拉的清新以及令人陶醉的红酒的香味让人感受到了地中海阳光的味道。

在促进基督教在欧洲的传播方面,罗马帝国也做出过巨大的贡献。可以说,基督教是帝国最具影响力的遗产之一。尽管前几任的皇帝曾经迫害过基督徒,但到了君士坦丁大帝(Konstantin der Große, 270/288-337)时代,这一局面得到了改变。所属于世界最著名的教堂也是在他的统治期间建成的,如伯利恒圣诞教堂(333年)和耶路撒冷圣墓教堂(335年)。他统治期间基督教不仅得到承认,而且成为了国教。曾经的被迫害者们摇身一变成为施害者,他们血腥地清理了古代的各种宗教信仰。基督教对即将到来的西罗马帝国的灭亡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负有责任,这一问题至今仍引起学者们的广泛讨论。无论如何,基督教在帝国崩溃后幸存下来,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在欧洲各民族国家中大都保持了国教的理念,这其中也包括对异端的迫害。天主教世界的中心至今仍然是罗马,这并非偶然。

一块浴场的地基,一道笔直的旧路,甚至一瓶葡萄酒的酿造工艺……我们对罗马的记忆,其实早已溶解在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中。真正值得深思的是:在科技飞速发展、社会高度流动的今天,古代罗马所传承下来的“公共性”“制度性”与“生活美学”,是否仍对我们有所启发?文明不只是建筑和器物的遗迹,更是我们如何认识自我、组织社会、走向未来的方式。

从这一意义上说,参观克桑滕罗马人博物馆,不仅仅是一次对往昔的追忆,更是一场关于文明价值的反思之旅。罗马人之所以影响深远,不只是因为他们修建了道路、浴场和城市,更因为他们确立了法律、秩序与公民身份的基础性原则。这些理念穿越了帝国的兴衰,在西方政治文明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如今,走在北威州那些由古罗马道路线性延伸的马路上,我们或许可以思考:一个社会所能留下的最久远的遗产,究竟是建筑物本身,还是支撑它们存在的制度、文化与信念?

在我离开克桑滕的那天,黄昏的阳光洒在考古公园的石柱上,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罗马早已远去,但它仍然活在我们的语汇里、城市规划中、乃至我们日常生活对“秩序”与“美”的感知中。真正的文明,并不必然随帝国一同消亡。只要我们愿意倾听、愿意思考,那些沉默的遗迹就仍会发出回响,提醒我们:在纷乱的世界中,文化是可以跨越时代的恒久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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